叶世斌诗集《倾听与言说》

第四辑 先验的飞蛾穿过夜晚

树上生长的紫鸟 蝼蛄
狼孩
头发里长出一棵野草 一枚鞋掌是一种方式
个别的树林,传递着的树林 一只杯子溢满春天的温情
生动的珠子被数字抽象 细节
画符 地铁
新娘 捕风
电锯 一个女人面对餐桌撒谎
你必须伸出右手 一杯开水倒入杯中
墨色的瓶子 桔子并不存在
最重要的还是一片叶子 一只蜘蛛在夜晚升起灰色太阳
两个人在峡谷遇狼 使
生存依靠技术,生活需要思想
窗帘就是这么有力 阳光和墨菊如何唯一
树是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事情 过程
光是那种被我们照亮的东西 先验的飞蛾穿过夜晚
我可以无论是谁


树上生长的紫鸟

 
紫鸟熟练地扔下树
紫鸟飘动
 
每棵树节外生枝
枝茎穿过气候,叶子和羽毛
在不同的时刻
深入空虚
 
紫鸟的翅膀延长枝叶
树飘来飘去
 
紫鸟的翅膀穿过古老的睡眠
流淌的根和飞檐
扇起风暴
 
紫星飘动
紫石卷动
紫鸟充满压力
紫鸟迅速成熟
 
另一方面
所有的树上没有紫鸟
紫鸟具体而微
接近树的某种姿态
 
在绝望和逍遥的时刻
每棵树以类似于风暴的冲动
旁若无人
摇来摇去


蝼蛄

 
蝼蛄入土,蝼蛄出土
如一种秘密
谁知道此刻
蝼蛄在暗夜深层干着些什么
经受怎样的折磨
 
蝼蛄在黄昏前掘墓
埋葬自己
只有蝼蛄
敢把土地变成活的坟墓
 
蝼蛄从黑暗中来
如植物的根裸露。这时
地面已经险恶
普遍陌生的灯火,闪动
危险的诱惑
以病叶掩身,成为意外的事物
蝼蛄入土
 
一次次深入葬礼,或者纠正
埋葬的过错
或者,一生一世的困惑
只能串通出生入死的过程
循环往复
蝼蛄匆匆忙忙
残忍的前足坚硬如土
 
蝼蛄对另一种土地一无所知
在田垅,蝼蛄
为新颖的目光袭击
一次进出,已罩上
恐龙的光束


狼孩

 
狼孩经过荒原,夜晚
和漫长的路途
来到我们中间,建筑洞穴
 
狼孩被风暴,狼群和欲望
劫持,以毒汁为乳
以来时的世界为敌
从草堆或栅栏前走过
采集罪恶,以牙齿
咀嚼事物的含意
 
另外一些时候
狼孩凭记忆深思
指尖上的月光和母亲的眼神
似曾相识
一道清澈的泉眼横穿山脊
 
狼孩摆荡于悬崖和夜晚
如秋千。追踪或逃窜
藏头露尾
在人的路途写下狼的故事
在狼窝留下人的脚印指纹
 
狼孩占领我们的灵魂,肢体
和行为,使我们终日不宁
有一天,一只羊羔
使我们的呼救声
如乱石惊醒
我们在狼和孩子的夹缝里
痛不欲生


 
瓦片以天空的方式俯冲我
和整个城市
把我们变成鳞光闪闪的鱼
 
坚硬的翅膀匍伏
使我的屋宇和处境
经受某种摇晃。这时
我必须相信有个动物在瓦上等我
必须担心碎瓦在午夜坠落
 
瓦片紧贴我们的头颅
成为我们思想的某个部分
那些温顺起来的鸽子
总是从瓦片出发
又回到瓦片
带回陌生的语言,挫折和沮丧
 
我们辛勤地把瓦片升上屋宇
在夜晚听说风声雨意
具体温暖的重量
把我覆盖在某个深度。有时候
一片瓦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面积
 
紫暗残缺的月
柔软地弯曲了我们的一生
使我们如此软弱。我的儿子
他就在这时在另一块瓦片下
为我远足的残忍,雨水汪汪


头发里长出一棵野草

 
顷刻间,一棵野草
一棵放大的种子
升起,把我的头颅变成土壤
 
绿色的光焰逼视我
对我进行残忍的消耗,使我
具备灯的品质
 
我把帽子揪在手里
甚至不敢掀动衣襟,制造
另外的风
我的野草,我的颤栗的野草
经受了多少次挫伤
 
但有时候,我确实看到一堵墙
或一座城堡
被一棵野草随意摇晃
 
(有时,我们在某块石板
或某个地方呆得太久
就会忽然看见一棵野草
鬼气袭人)
 
这生长的喷泉,你折断它
它就以眼泪或口水的方式涌现
使你悲痛一生
 
我一生渴望和憎恨野草
像一头食草动物,备受
草的折磨,摆弄,辘辘饥肠
野草是不结果子的草
野草使我们荒凉


一枚鞋掌是一种方式

 
鞋掌从锤子那里接受了形象
和语言,回到脚下
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无数跳动的鱼在流淌的路面
生长鱼鳞
 
鞋掌从我们的步态里派生
在本质之外设防
任何事情,一旦和钉子结合
就固执得难以想象
 
一枚鞋掌是一种方式
我们用鞋掌修改道路
金属的茧,路面的盾牌
收敛锋芒,增强我们的软弱
 
鞋掌被我们反复制造和运用
沦陷我们的额头和目光
鞋掌沉默着。我们在鞋掌
后面,像金属积聚的声音
等待释放
 
在草棵,我发现鞋掌
被铁锈收藏,像一种月蚀
这时,肯定有另一枚在击打
我的伤痛
 
沉默总是最后摇曳的音乐
在这之前,我们走路
也无非在于倾听鞋掌


个别的树林,传递着的树林

 
谦卑的头颅,低垂的
百年老松,收集过路的鸟雀
那些在天空抛来抛去的石子
舌尖上的风雨分散沙漠
使一个名字泥泞不堪
谁在晴天打伞,遮掩
他的智慧和薄弱
一棵核桃落在寂寞的深宫
进入先人的耳朵
还原成嶙峋的手杖
瘸腿鸟带着或轻或重的声音
走路,在节疤上走路
那个别的树林,传递着的
树林脱离视觉


一只杯子溢满春天的温情

 
行动的昆虫在细长的草叶上
谱写音符。鸟群
那些零碎的天空,波动的天空
回到你的水面,你的
桨声响动的纸船上
(有些事物,譬如水的声音
月季的芬芳,蜻蜓飞翔的动作
至今不可改变,而它们
改变了多少事物的动作)
 
春天环绕玻璃,在你的手中闪烁
昨天,你死于这只杯子
这片温暖起来的水域
脚踏浮萍,心意汪洋
 
有什么力量能把这片水
变成惊涛骇浪
河流带走了鹅子的爱情和生命
白色羽毛在水面生根,开花
那只苍老的熊猫
战斗的熊猫,在傍晚醉水
睡眠里开满竹子
你把太阳或瓷放在水边
然后等待水花生长
 
(你只有在对象中感觉和深入
自己,如同真理在故事里呼吸
水蛇在河面发光)
 
一只杯子溢满春天的温情
让你淹没于碧波荡漾
随波逐流的人,心潮起伏的人
你带着好天气上路,带着
你的纸船上路
沿着蛙声,穿过草地,深入水乡


生动的珠子被数字抽象

 
生动的珠子被数字抽象
不停地弹跳,旋动
集合和分离
 
谁能逃脱这算盘
这突如其来的数字?叮叮
当当的珠子,匆匆
忙忙的珠子
毫无表情地在我们中间打滑
变动我们的星系
 
我想我是你的第二个儿子
第一位病友
第三位同事,而今晚
你接受了我
我就是谁的第七个情敌
 
我凝视这算盘
悄无声息。你以为我是什么
我不过是一颗珠子,一串
活动的数字


细节

 
密集的麻雀围绕空无一人的
老宅,屋脊上的草摇晃
 
鬼魅在空气中游荡
细节击中你,在你的骨骼上
生长肌肉。你在细节中穿行
仿佛河流穿过砂粒
鹿的脖子穿过细碎的
斑纹,成为一体
 
一些细节被时间收藏
一些细节在窗帘上升起萤火
照亮有限的日子
你蹲在岸上,慌乱地抛动
石子,一群寻找天空的石鸟
至今不明下落
 
第一片升上枝头的叶子
从未凋落。祖父划亮火柴的
时候,你的指尖熊熊燃烧
阅读诗歌,你的目光
透过平静的星系
被诗眼打亮


画符

 
双目黑暗地睁开,手指
捏合神谕。在他身后
宁静的乌鸦覆盖天幕
赤色砖块呈现火焰的形体
 
他一生画符。如同
一只黑蜘蛛被线条神秘
空虚。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光芒般停满他的刀背
 
一根树枝在风中迷乱
在秋天穿破咒语
他展开狰狞的符记,空中
充满鬼在东在西


地铁

 
光从豁口涌入,停在
某个台阶,天空聚拢
沉落下来。这就是地铁
通向我们内部。我们深入其中
运转和收藏自己(如同
错开时令,在地窖收藏果实
种籽,收藏另一个季节)
 
这是一种在逃的秘密
站台错落,标志狭长
黑暗的历程,磷火般的灯光
如无数表情在我们的额头
悬浮,变幻(地铁的灯光
抵达你的灵魂,打亮
最深刻的夜晚)
 
这时我们想起但丁的诗句
想到最终,谁能逃避这世界
(世界正竭尽全力压痛你
你只有在心脏里
才能听到你的喘息)
 
这时,你看到铁轨
你烁亮的骨头升起,穿过全身
(在这里,在没有天气的地方
那阴暗的风暴,那些深沉的
石头和铁,一直
在呼啸,冲击)
 
在地铁神秘的出口,一只
地鼠从阳光下升起
变得底气十足


新娘

 
整个冬天,新娘吹吐热气
吹吐乳白的纱巾
缠绕我们。整个冬天
我们呼吸新娘,迎送新娘
 
鲜艳的新娘,冬天
发射的火焰。新娘在雪地
在我们秘密穿行的树枝上
奇迹般隐现,闪光
 
新娘的消息,节日的消息
在垂挂的门环上叮当
我们打开所有的门等待新娘
新娘姗姗来迟
 
新娘在跨进门坎的那一刻
柴扉打开新芽
祖父的胡须放射曙光
新娘在跨进门坎的那一刻
 
人老珠黄。新娘高耸着双肩
转身离去,在我们的视觉里
振动蝉翼。新娘
带走我们一部分生活和思想
 
没有新娘的世界,一天之内
就会衰老。新娘次第而入
新娘鱼贯而出。整个冬天
我成为日新月异的新郎


捕风

 
起风的时候,所有的声音
偏离原意。你的心情
像猫一样不安定
影子被吹到石板上
你感到被压着的疼痛
这时一只蓝翎鸟升起,解救你
楼层摇摆起来
在翅膀廓开的天空下
树木的颜色一次次聚拢,吹散
明亮的女人玻璃似地反光
在裙裾上,叶子上
你看到灵魂被搓揉的情况
 
风是一种叫做轻的事物
逐渐空灵你,充满你
当一切停止下来
风在你的诗歌里很响地呼吸


电锯

 
电锯的声音沉重,有力
击打树林,春天的树枝
电锯声压倒一切
 
阳光通过电缆披挂下来
电流,春天的血液流淌
接通我们的肉体
 
伐木工的手背闪动
黝黑的光,电锯把他们
拦腰截断。那些树木
 
仿佛农民的劳动姿势
古老,呆板,逐渐消失
鸟巢跌散下来
 
不可抗拒的电锯,迅速
横扫春天的每个角落
教你无枝可栖


一个女人面对餐桌撒谎

 
一个女人面对餐桌撒谎
把呼吸藏在山水之间
乌鸦落满黑板,鸣响翅膀的声音
榆树的声音
 
在桌上,两张纸变成电话
语言秘密地起飞
这纸页,春天的皮肤
放荡地燃烧
你不知道日光灯,那只粉蛾
从哪个缝隙出走
而你的心情变成什么形状
 
你已猛然间把一颗种子撕裂
把血涂在我的脸上
时间汽球似地灌满云雾
在诗人的炎症里飘动
滴泉,那个别的星,液体的星
叮当作响
 
这时,那些不同名字的草
来到传达室粗糙的手上
一只孤雁的目光,胆怯的河流
在信封上栖落
 
我该怎样取出胆囊的石头
或者,从哪个窗口投出
语言不带擦伤
这一刻,你花园的景色
老得令人心疼。我被迫扔下镰刀
青草于是枯黄


你必须伸出右手

 
黑星星打湿你的眉宇
那桥梁弯曲的水域,波光粼粼
你必须伸出右手。一次
握手必然是一种命运
香蕉的秘密在皮肤下深藏
温柔的掌纹,痛不欲生的水蛇
盘旋黄昏。我相信
一条岔道深入险境
必有另一条可守可退
而此刻,星象学家的眼睛夜色阑珊
他不知道我的叶子会一直落到天明
那预言,枝头高挑的灯笼
情人诡谲的窗扇
百年前等在路口
起风的时候,一个诗人想起
黑色星辰照耀过多少如云的花朵
呼救的昆虫,无可幸免的诗歌
我理解真实的翅膀就是无为地
攀援枝叶。那么现在
那么在黑星星陨落之前
你必须伸出右手


一杯开水倒入杯中

 
被保存在窗帘后面的烛光
开始回热。那位古代妇女
晃动着,茶水的声音
仿佛她在浴池里发出的窃笑
 
一杯开水倒入杯中
温暖了瓷,窑土
描瓷女人的手指(她在
那天早上,用同样的手法描眉)
 
一定的温度连接泥土
我们的手掌和久远的事情
杯子里的水逐渐冷却
烛光中的女人,瓷的体温
 
融进我们的内心
我们在杯子里倒入第二杯开水
这水源源不断(我们和杯子
一同诞生,破碎)


墨色的瓶子

 
一只墨色的瓶子被河流抛弃
躺在河滩上。瓶口紧闭
我走近瓶子。凝视瓶子
 
这是一只魔瓶,深藏罪恶
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
像一条浮游的桥传递
隔世的秘密?或者
这是一次海难漂来的遗迹
 
阳光在瓶口上旋转
进入瓶子内部,光线变得深黯
(瓶子隐藏我们的企图,打亮
我们内心与生俱来的神秘)
 
也许这只是一个空洞的瓶子
打开瓶口,什么也没发生
也许事情并不简单
瓶子未及触动,这个黄昏
和一个人的命运就会被改变
 
瓶子原样地躺在那里,深不可测
(我们无法知道和解释一只瓶子
只有用经验和智慧
加工出更多的瓶子)
 
我理解这种困难:因为
我就是被这样制造的一只瓶子
此刻正墨色地站在河边


桔子并不存在

 
桔子裹紧空间
静静地旋转。桔子并不存在
 
秋天穿过走廊
在庭院闪光。世界
围向一个核心。是谁在摇晃
谁企图接近桔子
表达桔子,偏离方向
 
丰盈的太阳被枝头留绊
放射橙黄的光焰
你摘取桔子,揭开桔子
深入瓣纹。桔子
并不存在。桔子
 
从来不是桔子
从你看到它的那一刻,桔子
不再是桔子。桔子并不存在


最重要的还是一片叶子

 
谁知道一场雨催发了多少叶子
而一片叶子足以误人一生
 
具体的季节,活动的季节
簇拥我们。柔软的昆虫
在其间旋动,退却,沙沙有声
 
丰富的叶子把雨消解
缓慢地滴答和濡湿我们
我们从叶子上提取思想
感知风向,在叶子中变得真实
 
最重要的还是一片叶子
普遍的叶子挤挤碰碰,有时候
一片叶子就决定一座树林
甚至一个季节的兴衰
 
我的肩头每天披挂无数叶子
如一棵树,覆盖下来的
天空,卷动潮水的声音
落叶的声音。我相信
 
消灭着我们的不是时间和泥土
正是这些可怕的叶子。还有
什么比一片叶子更能表达我们
 
傍晚,我凝视燃烧的火瓣
不同颜色的火瓣在林中
在雨中传递,不敢出声


一只蜘蛛在夜晚升起灰色太阳

 
一个动作或一种心思
偶然间种下恶果,长成果园
(恶果在事物的后面
深奥地沉默,像一颗地雷)
 
摇晃的灯笼分散在叶子下
果汁的雨飘临,把我
变成肉感的果核,潮湿的果核
 
夜晚的种子被早晨放大
扔掉口袋里的一只
另一只挂在帽子上
(从我手上坠落的恶果
使一个过路人的心情受伤)
 
一只蜘蛛在夜晚升起灰色太阳
我为它的镇静胆战心惊
(我抗拒恶果,播弄恶果
像一只苍蝇围着恶果
打转,吸收养份)
 
恶果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当额头的风像地面一样平静
我在四肢摸到恶毒的根
摸到森林,那木质的
火焰普遍飘动的声音


两个人在峡谷遇狼

 
我们走进荒无人烟的峡谷
天空被石头充满,狰狞,阴暗
给我们带来压力
这时我注意到你的眼睛发亮
表情漆黑。你是谁?你是我的朋友
这个借口并不比石头可靠
我们为什么来到一起?在这之前
我们都干过些什么?有什么根据
如此深长的峡谷
足以使任何阴谋得逞
我们分离开来。我们的手势暧昧
目光警惕。何况我是谁
我的脚步声如此恐怖,阴险
我为什么不能对你突施袭击
甚至,我为什么肯定不是另一类动物
以牙齿或爪撕碎你,连同你的陌生
天空迅速暗下来。我们
停在那里,如同紧张的石头
疯狂地对峙着上升
构成另一种峡谷,一触即发
直到一只灰褐色的狼出现
那两道暗绿的电流似的目光击穿
并解救了我们。我们被惊醒
本能地跳起,并肩迎候攻击
或许,只有在野兽面前
我们才是同类,可信,相关,同一
那条从峡谷深处窜出的狼悄然走开


使

 
使在田垅刮起风
使蔬菜的叶子飘动
 
天光朦胧中,诗人
倦于沉思,歌手声音嘶哑
黎明水车般旋转,带着回流
 
那个心情忧郁的少年
衣服搭在肩上,口哨嘹亮
使萎靡的春日回眸
 
女人坐在门口等待使
目光炯炯。夜晚
使她的身体像白色的降旗抖动
 
在所有的文字中,使无风自动
使冰块燃烧。使水滴锋利
使白骨盛开如花的肌肤
 
你在狭长的空间行动
使或被使。你的秋千抵达两级
使即被使。被使即使
 
你的目光粗糙,积极
充满石头。使使你死无宁日
使使你生动如初


 
风抚摸我们,如吉他手
抚摸吉他。风在空中
飘浮。一条危险的裙裾
一棵弯曲的树,为风找到形体
 
我们在风中对坐,隐蔽
行动的特征。峡谷展开
岩石在起伏,所有的事物在起伏
我们全身颤抖
 
一切变得不再肯定。我们
病毒般被风扬起,吹来卷去
有时候,一阵风就改变我们
一生的走向
 
风是我们心灵世界的自然
谁都为风所掳掠。谁都用风
掳掠别人。风使我们
逆来顺受
 
秋天来临,某个女人飘临
这个季节。温柔喧响的风
把我变成疲竭的蛾子,经过
洗礼的蛾子。我缓缓醒来
在一片坠落的叶子上
找到天空


生存依靠技术,生活需要思想

 
书橱流淌着漆
质朴。牢靠。在帘子后面
依次收藏着声音
和我们的思想
 
在对面,电冰箱站在那里
收藏着我们的胃
电冰箱结实,有力
窜动逼人的光焰
 
我站在夕光中
在书橱和电冰箱之间
如同在磁石的两极
经受着争夺
 
我在壮大。缩小。最后
只剩下左手和右手


窗帘就是这么有力

 
有时候,一个简单的道具
就把我们的诚实
降低为一场表演
譬如阳光在桔黄的窗帘上
同一,使窗帘更厚
使我如置身灯光下的舞台
我走向你。唯一的玻璃
从你眼中消失。我的盼望
被你绸质桔黄的态度出卖
我的惊愕夸张
表面。窗帘绉折着
很像风在上面走动的样子
窗帘有力地垂挂下来
我转身面对窗帘,窗外
一个真实的世界面临危险


阳光和墨菊如何唯一

 
阳光闪烁。我凝视一朵墨菊
天忽然很黑。夜被聚拢
黑暗出现核心(草丛里
蟋蟀持续地呼唤
蟋蟀如雨。雨露和鸣)
 
这是在地狱展开的时候
黑暗升起。但实际上
这时阳光像油菜花一样明亮
(阳光下,农民的唾沫蛇一样
呼啸)我们的心脏
玻璃似的充满巨大的光明
 
阳光在明晃晃的花枝上焚烧
我凝视墨菊,天仍然很黑
墨菊停止在橙色的枝头
仿佛河流上漂浮一朵黑荷
(只有黑暗清晰无比
但真实的世界仍然充满光明)
 
如何在阳光和菊叶之间安全地
往返,阳光和墨菊如何唯一
直到我的想象枯竭
明亮和黑暗,始终是我
无法回避的两个事实


树是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事情

 
树拔地而起,生动展开
树覆盖下来。你想
你的祖先曾在哪个枝头跳跃
第一片火焰从哪片叶子上提升
 
树使你相信:你就是一种果实
而真实的果实在阳光下闪烁
仿佛动物密集,饱满的乳头
那些果实,被凝聚着的雨水
接近我们血液的颜色
 
树枝穿过不同的季节
花串在春天垂挂下来
当你早晨在树林里行走,呼吸树木
你肯定为你活着感动。你肯定
对一棵树怀抱昆虫般的感情
 
鸟类的感情。树的触须伸进每个角落
至今,我们仍是披枝挂叶的人
无论你在哪条路上流浪
多么长久地流浪,一生
都在围绕一棵树旋转
 
树最使你想到根
想到一些使你心里扎实的事情
你不知道为什么疲竭的时候
会停下来,对一棵树流泪
像那些蜿蜒的树胶
 
而当某个时刻,树的巨大伤口
深陷,或是一棵树轰然倒地
你首先会感到丧痛
你必然为斧子沉重
为树的宽大的沉默沉重
 
这是因为,树作为我们的天空和土地
树是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事情


过程

 
过程在事物中拉开距离
像一条浮桥,让你
走得耐心而颤抖
现在,你手持烟火
 
额头发光,占据着某一时刻
像那些递进的戥星
在七种虚张的过程中
你选择从子宫到地狱
 
女人在过程中明亮,衰老
候鸟一再迁徙
在过程中展开,浮动,充足
世界失陷在过程中
 
你始终语言从容,心思
窘迫,过程迅速或缓慢
过程停止下来
过程无法克服


光是那种被我们照亮的东西

 
拉开灯,光充满房间
在我们的感觉中
光似乎隐藏在黑暗中忽然爆发
我们的呼吸变得明晃晃的
光给空气以颜色
并等于空气的体积
 
光在地板上,沙发上
获得形状。光停在这些事物上
仿佛它们的表情
你的肢体停在那里
如同灯罩聚拢光
你的皮肤雪白地摩擦着光
光在一颗黑痣上明亮,具体
 
我们感到光的力量
如同死去的鱼漂在水面
感觉到水。我们
在光里泅渡,漂流
亮闪闪地呼吸,目光传递着光
直到另一种光从深处点亮
光被接通,消灭
 
拉开灯,一切
因为我们的照耀而真实
光是那种被我们照亮的东西
而所谓黑暗,是我们的视觉
对某些事物的熄灭


先验的飞蛾穿过夜晚

 
飞蛾穿过夜晚,穿过
事物深层的全部黑暗
扑面而来。飞蛾振动双翅
停在那里的灯火飘动起来
 
燃烧的光焰,无数
表现的飞蛾。而那飞翔着的
是闪闪发光的核。明亮的飞蛾
大于光焰的全部体积
 
在巨大的光焰中绝望地
展开。飞蛾被灼伤,点燃
从忠实的对象中抵达自己
抵达先验的本质。毫无疑问
 
是飞蛾点燃了灯光和我们
在这个夜晚,只有飞蛾深刻
黑暗。飞蛾先于火诞生
飞蛾灰烬般灿烂


我可以无论是谁

 
而那在窗帘上百年晃动的是谁
雨,那古老倾斜的姿势
在文字上发出声音。轻细的
灯光从文字深处透出
在我的记忆中悬浮霓虹
 
思想,真理,人类的事情
像睡眠一样被保留下来
如同雨被雨水不停地传递
在文字中,只有隐蔽,没有自私
 
而那在窗帘上百年晃动的是谁
是一个女人在百年前的晃动
是另一个女人在百年后的晃动
是同一个女人百年间晃动不停
 
今夜,你代表所有生活过的人们
呈现在灯下,雨中,让自己阅读
叮在你眼睫上的那只蚊子
咬痛我的视力
 
文字熄灭,黑暗。文字重临
而那窗帘上晃动的无疑是我
而那窗帘上晃动的未必是我
我可以无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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